天上一日,地上一年。
然而纣嫽醒来时,却将将过了一个时辰。
她在云雾仙宫内,不仅牢驻修行根基,幻姬还将她领到一方琉璃明镜前,言明她有仙缘,此法宝名为轮回镜,可借她一观。
于是纣嫽在镜中看尽了自己的余生。
因饥寒交迫病逝于舜十五年冬,也便是她所想的,入仙宫之前,她已魂魄离身,肉身消亡了。
而杏黄见她去了,怀着这深仇重怨,取了把用来割枯草的镰刀,裹在怀里去了膳房。
那个素日里欺辱她们、削减她们吃食用度的女官,与纣嫽在同一日,因被杏黄一刀割了颈子,众目睽睽之下咽了气。
杏黄虽解了一口恶气,却明了罪魁祸首是那黄袍加身的粱帝。偏她只小小一宫婢,又如何能为纣嫽报血海深仇?
杏黄癫狂发笑,哭这世道不公和女子难为,又哭粱帝负德背义,杀忠臣、亲小人,迟早亡了大舜江山,死无全尸!
说完此等大逆不道之言,不等那些个五大三粗的婆子来抓,她便松了簪发,以决绝之势,一头撞死在这重垣迭锁的宫墙之下。
猩红染遍皑皑白雪,血水淌过青石地砖,她们的命如蝼蚁,无人在意。
粱帝宴后才知晓此事,只云淡风轻的摆摆手,使人将两具尸首一拖,饲喂宫中圈养的猛禽。
纣嫽在镜前瞧的分明,双拳紧握,顿觉一股热血直冲发顶,涌的她口鼻发胀,眼目赤红。
幻姬的嗓音飘飘渺渺,似从九霄之外传来:
“倒不必怒伤己身,此处龙脉断绝,气数已尽,想是大命将泛了。”
话音将落,就见五年时光飞逝。
战事起,烽火燃,东岳大军入主中洲,将舜朝兵士打的节节败退。兵败如山倒,粱帝御驾亲征都无法扭转局势,不得不曳兵弃甲,溃败而逃。
最终,他被东岳主将驭骑追上,于山澂坡上一刀斩落头颅,死不瞑目。
纣嫽心中快意,不由大笑出声。
然而笑声止,又觉无尽悲凉环绕,她爹爹和阿兄以命换来这舜朝的安宁,终究是败在了粱帝手中。蝇营狗苟之辈当死,因战事流离失所的百姓又何其无辜?
她跌坐在轮回境前,想到杏黄,想到阿娘,又思及自身,不由得泣下沾襟。
幻姬适时上前,柔声安抚:
“女郎何苦如此?轮回镜中乃命中既定,如今你入仙宫,已是改辙易途,未来可期。”
纣嫽闻言,不明其意,肿了一双眸望去:
【仙姬此言何意?】
幻姬循循善诱:
“国之将亡,人皇无力回天,你习此间奇术,为何不取而代之?”
话中深意,不言而喻。
纣嫽怔忡一刻,不由心如鹿撞,愕然道:
【仙姬是指……】
是她所想的那般吗?
幻姬娇声笑起,身形如雾散去,只飘飘留下一句:
“吾送女郎一句,只作临别赠言。”
……
颠倒乾坤自敢当,峨眉岂必远朝堂。
……
*
纣嫽猛然惊醒。
耳边萦绕着杏黄细碎哭啼,周身坠入严寒,抖颤难忍。
她怀中不知何时被塞了一包油纸,触手仍觉温热,细嗅之下,还有些麦面香气,应是胡饼一类的吃食。
她缓过神,想起自己晕厥前听到一些,是杏黄洒扫换来的。
今日,宫内设宴。
那梦中一切,亦幻亦真?
纣嫽闭上双眸,凭借记忆中的修行之法,以灵识游遍通身,再浸入灵台。
琉璃玉珠破土而出,已然生出嫩芽,周身环绕朱红气旋。
是真的,都是真的。
她不仅没死,还得了仙缘,习了仙法!
纣嫽欣喜若狂,陡然掀开薄衾弹起半身,将一旁伏在榻上抽噎的杏黄吓的惊叫不已。
然而待看清是目光炯然的纣嫽,她忙用红肿的手捂上了嘴,又哭又笑:
“主子,主子,还好……”
她顾不上主仆之分,扑倒在纣嫽身上,滚滚清泪湿透了纣嫽衣襟。
纣嫽也将瘦伶伶只剩了一把骨头的杏黄环在怀里。
杏黄是自幼养在她身边的丫鬟,当年被打入冷宫,粱帝有意磋磨她,宫婢宦官见风转舵,克扣她吃穿用度,时不时饿上两日,说是好好磨她的气性。
全凭杏黄与她相依为命,两人磕绊着苟延残喘,活在凄冷宫中。
也难怪她死后,杏黄万念俱灰。
多年相伴已形同姊妹,杏黄无父无母,若不是纣嫽看中她,兴许也被人牙子卖入秦楼楚馆去了。
偏这样一个命苦的小丫头,却在她被众叛亲离时待她不离不弃,最后甚至拼上了芳华正好的一条命。
纣嫽轻拍她瘠瘦的背,胸臆间一股郁气消散,渐渐化为澎湃决意。